熏籠里的香氣化作游絲,纏得人愈發(fā)昏沉。相思實在是疲憊,身子懶洋洋地,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。周述起身時,她只覺鼻尖一癢,模模糊糊間,一縷穗子掃過她的臉,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,翻個身,隱約聽見周述的笑聲,可是心里頭又否定,他從來不給自己什么好臉色,于是將錦被裹成個繭,繼續(xù)沉入夢鄉(xiāng)。
這一覺,竟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。等她終于撐著身子坐起,連珠早已候在一旁,端來熱水伺候她梳洗。她的臉頰睡得紅撲撲的,眼角猶帶著未散的倦意,恍惚間,忽然心頭一緊,一把揪住連珠的衣袖,急急問道:“駙馬是不是生氣了?”
連珠一怔,隨即笑道:“駙馬干嘛生氣?”
相思一臉擔憂:“我起得這么晚,沒陪他用早膳……他臉色如何?”
小喜在旁撇了撇嘴,一邊絞著帕子一邊抱怨道:“駙馬整日都是冷著一張臉,哪能看得出心情好壞?也就昨兒回來去侯府得時候,看著急匆匆的?!?/p>
連珠輕斥了她幾句,又回身安撫相思:“駙馬早膳用了便去上朝了,并無異樣,公主不必多慮?!?/p>
相思點點頭,心里總算松了口氣。飯后,她想去逗弄鸚鵡,卻發(fā)現(xiàn)鸚鵡架子被人挪了位置。
她皺了皺眉,問:“怎么換地方了?”
小喜也是一臉迷茫,搖頭道:“不知道,許是蘇禾逗它玩了?!?/p>
蘇禾與盛寧都是周述從小到大的小跟班,盛寧穩(wěn)重,蘇禾活泛,圓圓的一張臉,很討喜,人畜無害的樣子。前些日子蘇禾還在外頭做事,這幾日剛剛回來。
相思懷疑,周述是基本上不理會鸚鵡得,偶爾還嫌鸚鵡吵,讓蘇禾過來拿走,也不知道拿到哪里去了,反正過會兒還能送回來。
“公主,鎮(zhèn)國侯府六爺造訪?!焙鋈?,外頭有下人稟報。
相思一怔,連忙吩咐:“快請六爺進來?!?/p>
話音剛落,便見周遇大步邁入廳中,身旁跟著一個小小的身影——竟是周翎。他今日穿了件玄青色錦袍,腰間束著玉帶,小小的身板挺得筆直,手里還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小包袱,似是裝了什么寶貝。
一見到相思,他眉眼一亮,立刻撲上來,又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行了一禮,脆生生地喚道:“五嬸?!?/p>
相思被他這鄭重的模樣逗笑了,彎腰捏了捏他軟乎乎的小臉,溫聲問道:“怎么來了?”
周遇在旁笑道:“閑來無事,帶他來給五嫂請安,也順道謝一謝昨日的厚禮?!?/p>
昨兒吃飯的時候周遇不在,與其他公子哥兒出去游玩,回府的時候下人稟報了,才知曉五嫂在家里吃了飯還給各房又送了禮。不愧是公主,出手還真是大方。
相思對此倒是不甚在意,她見慣了好東西,周遇才送了自己那樣貴重的墨,自己自然也要報之以瓊瑤。
周遇目光落在周翎身上,半帶促狹地道:“你不是說要給五嬸看看你的字嗎?還不快拿出來?”
周翎眼睛一亮,立刻解開小包袱,鄭重地將自己最近練字的紙張一張張取出,雙手奉上。相思見狀,索性招呼他坐到廊下,捧起字帖一頁頁細細翻閱。察覺到小少年隱隱期待的目光,她莞爾一笑,溫聲道:“越來越好,進步很大?!?/p>
周翎的耳根微微發(fā)紅,像是被認可的雀躍藏不住,但隨即又正襟危坐,一本正經(jīng)地說道:“我現(xiàn)在認得的字也多了,《瀛洲散記》已經(jīng)能讀懂許多?!?/p>
周遇原本隨意倚在廊柱旁,聽得此話,怔了一瞬,轉(zhuǎn)而輕笑對周翎說:“你還讀這本書?”
相思微微一怔,隨即回道:“是那天我在靜言書房隨手翻到的,覺得有趣,便拿來看看,順便讓翎哥兒認了認上面的字?!?/p>
周遇聞言,眼神有些意味不明地落在她身上,唇角噙著淡淡的笑,似是隨意又似乎藏著某種深意:“五嫂可知這本書的作者是誰?”
相思蹙眉思索片刻,依稀記得周述也曾問過類似的問題,便道:“我小時候便熟讀了,作者不是戟舟生嗎?難不成我記錯了?”
周遇笑而不語,只是擺擺手,未再多言。
相思看他這副模樣,心中不禁多了幾分疑惑,但又一時摸不透,便也未再深究。
周遇瞥見院中鸚鵡架上的小鸚鵡,興致頗高地走過去逗弄,而相思則繼續(xù)陪著周翎說話。
她語氣溫柔,耐心詢問他近來的生活,打量著小少年沒有上一次見面那樣瘦削,看起來長了點肉,身上的衣服看起來也是干干凈凈。周翎亦不藏不掖,認真答道:“那個奶娘和丫鬟已經(jīng)不伺候我了,現(xiàn)在換了兩個嬤嬤陪著我,她們對我很好?!?/p>
相思心頭一動,頓時精神一振,忙問:“是誰幫你換了人?”
周翎抬手一指前方逗弄鸚鵡的周遇,清清脆脆地答道:“是六叔?!?/p>
相思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只見周遇正伸出手指逗弄鸚鵡,陽光灑落在他的肩頭,仿佛渡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。她微微愣了愣,心中不由得感慨,周遇的確是個熱心腸的好人。
相思留了周翎在自己這邊玩會兒,周遇為避嫌便先告辭離開,說是等著傍晚時分再來接他。
午后的日光在青磚地上繡出鏤空花格,氣氛靜謐而安然,院中風過庭樹,搖落幾片斑駁的日影。相思教周翎讀書寫字,小少年專心臨帖,哪怕鼻尖沁著汗珠,脊背卻挺得筆直似新竹,絲毫不肯懈怠。
累了便倚在廊下,悄悄絮語,小孩子的童言稚語總能惹得相思莞爾一笑,眉間柔和幾分。
周翎雖年幼,卻極有韌性,明明手腕已有些酸乏,仍執(zhí)筆不愿停下。相思見狀,輕輕按住他的手,柔聲道:“歇一會兒吧,我彈琴給你聽,好不好?”
小少年眼睛一亮,連忙點頭,放下狼毫,正襟危坐,端端正正地等著聽琴。
相思自成婚之后,已有許久未曾撫琴,如今興致一起,腦海中浮現(xiàn)出自己從前譜就的曲子,指尖輕撫琴弦,信手撥弄,熟悉的旋律緩緩流淌而出——
“南有喬木,不可休思。
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邂逅君子,寤寐求之。
江漢湯湯,我心憂兮。”
曲調(diào)纏綿,溫柔似水,仿若少女心頭悄然綻放的一朵花,帶著對未知愛情的憧憬與期盼,絲絲縷縷,繞梁不散。
一曲既終,相思仍沉浸在琴聲之中,怔怔出神,指尖停在琴弦之上,竟生出些許不曾有的哀怨來。
作這首曲的時候也沒想那么多,只是看了很多才子佳人的話本故事,忽然起了念頭,隨便做了這么一曲,姐妹之間偶爾唱和彈奏,也從未多想。后來認識了周述,嫁與他為妻,再彈起這首曲,心思竟完全不同,仿佛無意間寫下的歌詞緊合著自己如今的心境。
她低垂著眉眼,怔然間,忽覺鬢間一輕,似有微涼觸及。
回神望去,只見周翎不知何時跑到院中,折了一支芍藥,正小心翼翼地簪在她鬢邊。他眉眼間滿是認真,仰頭看著她,軟聲道:“五嬸莫哭?!?/p>
相思怔了怔,下意識抬手摸了摸眼角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竟有淚滑落。
少年不識愁滋味,為賦新詞強說愁。而今識得愁滋味,卻道天涼好個秋。
她失笑,掩去微濕的痕跡,輕聲道:“見風流淚罷了,沒事?!彼讣夥鬟^灼若朝霞的花瓣,低頭輕問:“好看嗎?”
周翎鄭重點頭:“好看?!?/p>
城中素有傳統(tǒng),若男子鐘情于女子,便會折花簪于她鬢間,以此寄情。相思與周述乃是圣旨賜婚,來不及有這樣的儀式,便已成了夫妻。婚后,周述忙于朝政,更無這等閑情雅致。她想,他大抵是不會簪花的。
周翎卻忽然道:“五嬸,我以后常給你簪花好不好?”
相思握住他仍帶著稚氣的手,聲音溫溫柔柔:“你可知道,男子是要為自己心愛的妻子簪花的。翎哥兒長大后,也會遇到一位美麗的姑娘,成為你的妻子?!?/p>
小少年皺起眉頭,理直氣壯地道:“那我讓五嬸做我的妻子!”
連珠與小喜在旁聽得忍俊不禁,笑作一團。相思亦是無奈,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,正要說話,身后忽然傳來一道清潤低沉的嗓音——
“承蒙錯愛,可惜她已經(jīng)是我的妻?!?/p>
眾人齊齊一愣,回頭望去,只見周述不知何時立在門邊,姿態(tài)閑閑,靜靜瞧著屋內(nèi)一幕。雕花窗欞漏下的光斑在相思裙裾游移,繡著纏枝蓮的銀線忽明忽暗,恰似周述眼底浮動的暗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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