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洛心中那不好的預(yù)感愈發(fā)洶涌。
見她也快步而去，一旁的侍官連忙提醒：“女史……祭典尚未結(jié)束！”
明洛頭也未回：“我去取回祭文！”
此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，只怕是要有比祭典更緊要的事將要發(fā)生！
“喬祭酒……”侍官唯有看向喬央。
然而喬祭酒也無留下主持大局的覺悟，他甚至還一把抓起褚太傅的袍袖：“……太傅，快，咱們同追仙鶴去！”
褚太傅冷著臉?biāo)﹂_他的手：“要去你自己去。”
他近日待喬祭酒尤為不滿，在祭典開始之前，還曾痛罵過對方——“你學(xué)生都失蹤了，你還有心思來主持什么祭孔大典！”
——“這若是我學(xué)生，我寧肯不做這官，脫了這官袍，也要親自尋人去！”
彼時，喬祭酒只是面色慚愧不語。
褚太傅越看越氣，一整個祭典流程下來，都沒有與喬祭酒有過任何交流。
此刻見對方竟還興致勃勃拉著自己去看鶴，褚太傅冷笑連連，他還追什么鶴啊，就沖這架勢，用不了多久鶴就要來接他了——他有望被這些沒心沒肺之人氣得直接駕鶴西去！
“太傅……”被甩開的喬祭酒又去拽人，并壓低聲音道：“此鶴有靈，跟著它，說不定便能尋見我那學(xué)生了！”
褚太傅聽得一怔，驚惑地瞪向喬央。
——何意？
喬祭酒不由分說地拉著人快步而去：“您不走，那些文士們豈敢走啊……”
果然，原本還不為所動的那些儒生們，此刻見得那為天下文人之首的老太傅也追鶴而去，一時便都匆匆跟上。
“宋兄，此為祥瑞，咱們也去看看吧！”譚離熱情甚高，除了下苦功夫讀書之外，他另還熱衷于沾蹭各類祥瑞之事，以祈來年一舉高中。
那只仙鶴時而原地盤旋，以候眾人，待人跟上之后，才繼續(xù)往前飛去，此象落在眾人眼中，便更顯靈性異常。
孔廟之中因為這只白鶴而躁動喧囂，人山攢動，氣氛一時高漲。
不遠(yuǎn)處的宮城之中，帝王居所甘露殿內(nèi)，此刻卻寂靜空蕩。
不久前，派出去尋人的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折返回稟，稱人還未找到。
圣冊帝眉心緊縮。
自天色未亮各處便在尋人，城內(nèi)城外皆未放過，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……
至此，她幾乎已能斷定明謹(jǐn)失蹤必與常歲寧有關(guān)。
兩日前常歲寧失蹤，昌氏亦不見了蹤影……起初她亦認(rèn)為那個女孩子是受害之人，可隨著尋找的力度增加卻無所獲，她漸意識到，那個在所有人眼中兇多吉少的少女，怕是已藏身暗處，成為了真正的獵者。
可人究竟藏身何處？
若為沖動報復(fù)，那此刻必見昌氏與明謹(jǐn)尸身。
若為借明謹(jǐn)來要挾她，換常歲安一命，今既已得手，又何必繼續(xù)躲藏？
欲斷其意，需觀其過往之行，圣冊帝于腦海中回憶起有關(guān)這個女孩子的所有過往印象。
大云寺智勇搏象，國子監(jiān)擊鞠撥正，登泰樓設(shè)拜師宴而聚眾士，芙蓉園直言拒李錄崔璟，亦拒她欲賜予女官之位提議——
裴氏，昌家，解氏，明家……面對那些曾加之其身、及其身邊之人之險，之不平，她皆未于人前退敗分毫。
未于人前退敗……
龍案后，女帝倏然抬眼，望向大殿之外，似透過那層層宮闕，聽到看到了孔廟中此刻鼓樂之音，上千文士聚集之況。
“可曾搜過孔廟？”她忽然問。
身為帝王心腹的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面容一滯：“今日祭孔，微臣未敢入廟驚擾！”
且孔廟是今日城中最熱鬧矚目之處，對方豈會擇此處藏身？
“只怕她所圖本也不是為藏身，兩日未曾現(xiàn)身，不過是以躲藏假象混淆視線，等候時機而已……”圣冊帝自龍椅上起身，肅容道：“速速帶人趕往孔廟，嚴(yán)防把控各處，務(wù)要阻斷一切變故發(fā)生！”
“是！”
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不敢有絲毫遲疑耽擱，立時退去。
孔廟建于宮城與國子監(jiān)之間，出尚書省往西而行，不足兩刻鐘即可抵達(dá)。
一時間，數(shù)隊禁軍穿梭宮道之間，往孔廟方向奔去。
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退去片刻，甘露殿內(nèi)傳出內(nèi)侍的高唱聲——
“擺駕孔廟！”
帝王鑾駕很快備下，圣冊帝在內(nèi)侍的攙扶下登上鑾輿，定定望向孔廟方向。
……
孔廟中，那只銜著祭文的仙鶴，在眾人的追隨之下，落在了一座三層閣樓之上。
此處位于孔廟西北之角，本作為藏書閣使用，后因修建了新的藏書之處，這一處便棄用荒廢了下來。
不遠(yuǎn)處，大成殿前的樂生們未敢擅自停奏，隱約尚可聽到那祥和的寧平之章。
悠遠(yuǎn)的樂聲中，立在閣頂?shù)陌Q發(fā)出一聲響亮的鶴鳴。
眾人皆引頸而望，一時不解白鶴何故落于此處。
直到下一刻，那閣樓二樓臨欄處，忽然砸出一聲巨響。
樓內(nèi)，與明謹(jǐn)又周旋許久的常歲寧聽到這聲鶴鳴，遂知時機已至。
她看似踉蹌后退，以身體重重撞開了那緊閉的閣樓木門。
“砰！”
本就未徹底鎖死的門被撞開，光線頃刻灑入原本門窗緊閉四面垂簾的昏暗閣樓中，令明謹(jǐn)覺得刺目異常，下意識地緊閉雙眼一瞬。
下一刻他即睜開眼睛，所見前方茫然熾目，耳邊嗡嗡作響，腦中混混沉鈍。
他來時曾喝下?lián)接忻运幍牟杷?，又因多日酗酒服藥，加上閣樓中燃著使人五感減退而致幻的藥丸，他已吸入多時——
這種種疊加之下，讓近來本就喜怒無常的他已近癲狂，視覺聽覺皆消退混亂，只心中的惡念與狂躁興奮之感被一再放大。
他追著常歲寧退出閣樓，來到了二樓圍欄前，一把掐按住她的肩，一手死死禁錮著她受傷流血的手臂。
他幾乎只看得到眼前之人，他獰笑出聲：“常歲寧，你繼續(xù)跑啊，怎么不跑了？你當(dāng)真以為能逃得掉嗎？”
聽著樓下傳來的驚呼聲，常歲寧任由他發(fā)狂般鉗制著自己。
“快看，那是……”
“明世子？！”
“還有常家娘子！”
“常家娘子怎么會在此處！”跑得最快的譚離大驚失色：“快，快上去救人！”
他跑上前去想要打開閣樓的門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被人從里面鎖死了。
“譚舉人……”喬玉柏不知何時出現(xiàn)，抓住了譚離的手臂，無聲向他搖頭。
譚離目色驚惑，緊跟而至的宋顯亦神情震動。
褚太傅很快趕到，見那女孩子一身血跡，背對眾人，披著發(fā)被明謹(jǐn)鉗制于圍欄邊緣處，一時三魂七魄險些離體：“這……”
褚太傅驚怒交加：“快把那女娃救下來！”
他說著，也顧不得一身老骨頭，竟立時便要入閣。
“太傅！”喬祭酒緊緊攥著褚太傅因年邁而皮膚枯松的手腕，眼底也俱是心疼之色，然語氣是平日里少有的鄭重：“您不必不忍，且靜聽?！?/p>
褚太傅瞳孔微震，頃刻大悟。
所以，這是……
喬祭酒與他點頭。
自他得知這個孩子的計劃以來，便不曾見過她，他雖知計劃，也在暗下配合施行，但他并不知這個孩子會是此時這般模樣，亦是此時才知她自身為了這個計劃做到了何等地步。
為人父為人師，他又何嘗忍心，但計劃當(dāng)前，這場戲還要演完聽完。
人在感官消退之下，不自覺便會提高自己的聲音，故而此刻明謹(jǐn)?shù)脑捳Z幾乎清晰地傳入了閣前眾人耳中——
“你如今落到我手上，縱是想死也沒有那么容易……你激我殺你，我偏要留著你的命！你說我不配讓常歲安替我頂罪？那我倒偏要讓你好好看看，究竟是誰說了算！”
眾人無不色變。
——頂罪？！
“聽到了沒有！”崔瑯大驚道：“原來長孫七娘子竟是明世子所害！”
四下如巨浪起，這滔天波瀾迅速在人群及人心之上擴散傳遞。
“荒謬！”
明洛快步而來，沉聲道：“醉酒之言，豈能當(dāng)真！”
她立時吩咐身邊內(nèi)侍：“世子醉酒無狀，于人前失態(tài)胡言，速將他帶下來，以免傷及常娘子！”
“是！”
一行內(nèi)侍快步上前，便要破門入閣。
此時不知從何處又飛來了一只白鶴，撲上前去將一行內(nèi)侍啄退。
明洛轉(zhuǎn)頭吩咐身邊女使：“速令禁軍前來！”
祭祀當(dāng)日，本就有禁軍巡邏，很快即有一隊禁軍趕至。
“飛禽尚且有靈，何況人也！”須發(fā)皆白的太傅再次甩開喬祭酒的手，走上前去，攔在閣門前：“老夫在此，且看誰敢強破此門！”
明洛震驚不解：“太傅何故如此！”
“這句話當(dāng)是老夫來問明女史！”褚太傅豎眉呵斥道：“你為殿前女官，代圣人主持天下文事，行事當(dāng)為天下文人表率——明世子之言已入人耳，事態(tài)未明之下，你一句醉酒之言蓋之，便要強斷揭過此事，如此行徑，要如何代圣人服眾？”
他身份名望在此，于人前這般訓(xùn)斥之下，讓明洛面色一陣紅白交加。
難道就連褚太傅也是常歲寧今日計劃的同謀者？這如何可能！
宋顯攥緊了十指。
他終于懂了，他們那封聯(lián)名書之所以被常歲寧扣下，竟是因真兇是明家世子！
她是不愿讓他們牽連其中，再影響日后仕途……
可如今——
宋顯微仰首，看著那少女血跡斑駁的側(cè)臉，遂又看向身后的同伴，及緊跟而至的無數(shù)文人。
“沒錯，是非對錯，不該一言庇之！”宋顯站上前去，也攔在那些禁軍之前。
他雖尚未入官場，卻也當(dāng)持正而言，存肅清不公之心，若此刻有太傅在前，吾輩仍不敢為，來日談何匡扶社稷，澤庇萬民！
況且，“法”不責(zé)眾，今日眼觀耳聽者無數(shù)，上千文士在此，只要有更多人肯站出來，便無人能破此門！
譚離等人即也上前。
無二社及尋梅社中人，及諸多監(jiān)生，俱也悉數(shù)站在了與禁軍對立之面。
他們皆對常歲安的案子關(guān)注已久，此刻心中已明全貌，故無絲毫遲疑。
雖不知那明世子何故猖狂至此，究竟是否為醉酒之言，但讓眾人聽下去總歸沒錯！
明洛一顆心沉到了底，難道這些人都是常歲寧的同謀嗎？
“快……傳信回家中！”人群中，長孫寂快聲交待隨從：“速將此事告知父親祖父！”
若談時機，這便是祖父口中的時機了！
此刻若將那馮敏押去大理寺，其供罪之言與明謹(jǐn)相合之下，便無人可以再以任何借口來替明謹(jǐn)開脫！
交待罷隨從后，長孫寂亦快步上前，怒容道：“我要親耳聽他說下去，事態(tài)未明誰也休想帶他離開，凡有阻攔，我長孫氏皆視其為同謀包庇之舉！”
他作為此案苦主，今日最有資格攔在這里！
上方不時響起明謹(jǐn)肆無忌憚的狂笑聲和羞辱罵聲，那些禁軍神情為難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，只得看向明洛。
看著那些攔在閣樓外的身影，明洛心緒緊繃不安，卻也清醒地知道，自己不能于人前同這些文人強硬對抗。
這些人不是尋常百姓，也不是那些無足輕重的流民，殺不得，趕不得，且耳與口皆捂不得！
所以，這便是常歲寧選在今日此處行事的目的！
聽著明謹(jǐn)越發(fā)張狂的瘋言聲，明洛心下一沉，給了身邊的內(nèi)侍一記眼神。
不能讓這瘋子再說下去了！
那內(nèi)侍退去。
很快，即有一名禁軍離開人群，繞至眾人視線所不達(dá)之處，快速于弓上搭箭。
對方到底是明府世子，這一箭不可要人性命，只需將人傷倒即可，之后如何處置，自有圣人來定！
但他尚未來得及去瞄準(zhǔn)明謹(jǐn)，忽覺身后一陣勁風(fēng)襲來。
“抓到你了！壞刺客！”
阿點將他死死按在地上，如山般的身影猛地坐了上去，那禁軍被他壓得慘叫一聲。
此時，見神思混亂的明謹(jǐn)說不到關(guān)鍵處，常歲寧覺得自己需要問一句：“我一直想不通，你為何要殺長孫七娘子……”
聽她提起此事，明謹(jǐn)好似在炫耀戰(zhàn)績般，得意而高聲道：“長孫萱早該死了！早在她膽敢拒我明家提親之時，她就該死了！”
長孫寂神情悲憤。
原來這畜生一直因此記恨他小姑！
“我只后悔當(dāng)日讓她死得太痛快了！沒來得及聽她向我求饒！”
“但無妨，我在她身上未盡興的，接下來便由你替她一并受了如何！”
聽到身后閣樓下眾人的反應(yīng)，常歲寧背對眾人，滿意地?fù)P起眉尾。
很好，應(yīng)當(dāng)夠了。
那就到此為止吧。
她伸手輕易反扣住那只并不足夠控制她的手臂，在他耳邊道：“別妄想了，我只會替她看著你為此償命?！?/p>
明謹(jǐn)怒笑，欲掙脫她的控制：“你這賤人死到臨頭還敢嘴硬！”
那道因足夠近，而唯一能被他清晰聽到的聲音在他耳邊再次響起，卻是問：“還記得你八九歲那年，在朱雀街上當(dāng)眾受罰之事嗎？”
明謹(jǐn)掙扎的動作倏地一頓，隨著風(fēng)吹之下，吸入的藥效在減退，他此時似乎隱約看到了樓外圍滿了人影。
晚安！